如果我们把红楼梦比作是叙事艺术的一顶皇冠,那么毫无疑问, 红楼梦中的人物语言,就是这顶皇冠上的明珠。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假设没有书中如此多又如此美妙的人物语言,也就没有了红楼梦。
那么红楼梦的人物语言的最大特点是什么呢?其中的奥秘或原因又是什么呢?笔者遍查这方面的一些研究,几乎都把“个性化”当作是红楼梦人物语言的最大特点,也是它最精彩的原因。
此外如什么符合人物身份、符合特定的情景等等,也是“个性化的人物语言”一些相联系的特点。
此外的一些研究,还涉及到使用俚语、俗语等等。所有的这些研究,尤其是关于“个性化”的认定和研究,毫无疑问都是正确的。
但是如果我们要更进一步地追问,红楼梦中的人物语言,为什么能够如此地个性化呢?为什么在他之前或之后的无数小说,其人物语言不能如它一样也做到这样的“个性化”这样精彩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作出四点解释,当然,其中的一些解释可能并无什么理论意义。
第一个不是解释的解释就是,曹雪芹在模拟人物的语言方面具有常人不及的天赋,他就像一个非常高明的“口技”演员,模拟什么像什么,模拟刘姥姥,活脱脱就是刘姥姥,模拟王熙凤活生生就是王熙凤,可以说这是一种天分,不假外求,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第二个解释就是曹雪芹对于他所描写的人物都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得人物的音容笑貌,语言声口就存于他的胸中,就像苏轼关于画竹的的那个理论一样,画家要画好竹,不仅要做到眼中有竹,更要做到胸中有竹。
曹雪芹之所以能如此地写出那些人物的声口语言,就在于那些人物都活在他的胸中,他胸中有竹。这个虽然没有多少理论意义,但至少也是经验之谈。
许许多多作家谈创作体会,都说他的创作都是写他的故乡生活,而且他一旦离开自己的故乡,他的创作灵感就会枯竭。
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故乡的那些人物都活在他的心中,他们的性格特点,他们的语言声口,他都了如指掌,因此写来自然就得心应手;反之,写的人物就活不起来,立不起来。由此可见,文学创作的根基,是在自己亲身体验过的生活中,凭空的虚构、想象、策划,所能起到的作用终究有限。
真正具有理论意义的,是我们下面将要主要讨论的第三和第四个原因,这第三个原因就是,红楼梦之所以其人物语言写得超好,与作家特别善于把握、揣测人物的心理动机有关。
红楼梦中的人物语言,不是一种表面化的人物语言(有些作家常常靠人物的几句套话、俚语、口头禅的方法来写人物语言,以期获得人物语言的特色),几乎每句话,不仅与人物的性格特性和身份地位紧密相关,而且与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的人物的心理动机密切相关,有时候甚至深入到人物的无意识心理层面。
因此,我们可以说,红楼梦中的人物语言是一种深度的人物语言,也正因为此,红楼梦中的人物语言特别耐人咀嚼,特别具有蕴含。
第四,红楼梦的人物语言写得好,也与作家所遵循所采用的视角艺术具有紧密关系。
前面我们讨论过,红楼梦除却一般的交代、衔接过渡处,很少采用全知视角,而主要采用限制视角或零度视角。
这两者对于人物语言的描写,会有什么影响呢?在全知叙事中,作家对于人物语言的表现,基本是作家主位的,都是作家独自一人根据一些脸谱化、类型化的性格在那里“设计”人物语言,譬如写李逵,句句人物语言都是粗鲁性急,动不动就是“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又如写刘备,几乎句句都是仁义,写诸葛亮,几乎句句都是老谋深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有时候也表现出一些小小的变化,但那基本上都是说书人给的一些点缀,其目的是人为地制造一些变化。
总之,在作家主位的创作中,是不可能写出真正个性化的人物语言的。而在限制视角和零度视角中,情形就不一样了,由于在限制视角和零度视角中,都是以人物为主位的,因此,作家在描写人物的过程中,首先必须考虑的是人物的个性,首先考虑的是人物在此情此景时,会有怎样的行动和心理动机及言语。
也因此,在限制视角和零度视角的叙事中,作家会时时处处地揣摩人物性情和心理及其语言,让人物自己说出该说的话,而不是作家根据类型化、脸谱化的预设,帮他说出或此或彼的语言。视角的这种选择,可以说是红楼梦的人物语言写得绘声绘色的一个根本原因。
我们观察红楼梦,观察红楼梦无数精彩的人物语言,就会发现,这些精妙的人物语言几乎都是在零度视角下运行的,都是作家以人物为主位,悉心揣摩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人物自身行动和语言逻辑的结果;此外,它们也都是一种深度的人物语言,不是那种为了显示某种所谓个性特点的表面化的人物语言,在这些语言背后,往往潜藏着人物的个性特点和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心理动机。
下面,我们就举出一些例子来进行这两方面的分析:
在前面我们关于视角问题的分析中,已经为了另外的目的举出过第6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曹公非常好地通过人物语言写出了刘姥姥和王熙凤的人物性格特征和此情此景下的特定表现。
在下面我们再举出其中的一段人物语言进行一些分析: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老老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瞧着也不象。”凤姐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托赖着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俗语儿说的好,‘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
……这刘老老方安顿了,便说道:“我今日带了你侄儿,不为别的,因他爹娘连吃的没有,天气又冷,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里怎么教你的?打发咱们来作煞事的?只顾吃果子!”凤姐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因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老老不知用了早饭没有呢?”刘老老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哪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便命快传饭来。
……那刘老老先听见告艰苦,只当是没想头了;又听见给他二十两银子,喜的眉开眼笑道:“我们也知道艰难的,但只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呢。凭他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哩。”周瑞家的在旁听见她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她。凤姐笑而不睬,叫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都送至刘老老跟前。凤姐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们作件冬衣罢。改日没事,只管来逛逛,才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虚留你们了。到家该问好的都问个好儿罢。”
我们先分析刘姥姥的人物语言,在小说中,刘姥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又是第一次到贾府来见到那么大的富贵气象,见到珠光宝气伶牙俐齿的王熙凤,因此吓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她稍后和周瑞家的说的,“我的嫂子,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哪里还说的上话来”其中就包含着这样的深层意思(当然还包含着吃惊、以及王熙凤刚刚的慷慨所留给她的好印象),刘姥姥其实也不是真不会说,而是一下子没了正确的应对之策,就只好本能地用自己乡下惯常的一套语言来在这里不合具体情景地应付(这也触及无意识)。
第二,刘姥姥本质上是个有廉耻的人,也是个实诚人,在这里要开口求人,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因此,她的语言就越发显得笨拙好笑。
在这种性格特征中和这种情景之下,刘姥姥的人物语言就必然是不得体的、粗鄙的、欲言又止的、让王熙凤不屑瞧不上的。这种对人物语言的拿捏,很好地传达出说话人的内在心理甚至无意识心理。
这种恰到好处的深度的人物语言,在相当程度上,要归功于“零度视角”中以人物为主位的人物语言艺术,只有在这种以人物为主位的视角下,作家才会仿佛人物之魂附体,写出这种神妙的人物语言。
在这个场面中,王熙凤的人物语言,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王熙凤的特点,就是好表现自己,争强好胜。
但是此时,她的争强好胜,在一个老太婆面前,又有什么好直接表现的呢,因此,在此时她的人物语言,“反而”是显得客气,十分会说客套话,但是这里的客套话又不同于一般的客套话,在这里的客套话中仍然夹杂着气势凌人。
如她的开场白:“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这个开场白,表面来看,的确是常见的客套话,但是在这里从气势赫赫的王熙凤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故意显摆,甚至可以说一开口就给刘姥姥一个下马威;然而虽是下马威,却也叫刘姥姥无言以对,因为它终究不失为客套话。仅仅这简单几句开场白,就显示出了王熙凤的伶俐、气势凌人。
接着一段:“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托赖着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俗语儿说的好,‘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
这几句也可谓是大有奥妙:
第一,“这话没的叫人恶心”,看起来也是客气,但是“恶心”这样的词语能随便在真正的客人面前说吗?显然是不能的,这里虽然是客气话,但也显示出凤姐的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接着的一段话“不过托赖着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罢咧,谁家有什么?不过也是个空架子。”也是如此,甚至更有奥妙,它里面包含着大约这样的三层意思:
一,它表面上仍然是一套漂亮的客套话,但客套话里却有着王熙凤的不可一世。
第二,王熙凤不过是贾家的媳妇,而且在实际上经常以娘家的显赫富贵自豪,甚至瞧不起自己的夫家,而且也经常在言辞间显露出来,时不时地就说我们“王家”如何如何,这里也有意无意包含着这样的意思。
第三,“不过也是个空架子”一方面是客套话,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真话,因为王熙凤在实际上在管理荣国府,她清楚地知道荣府那种花销用度是怎么维持的。
她之所以敢在刘姥姥面前说这样交家底的真话,那是因为刘姥姥于荣国府只是个不相干的人,再说这里有一套谦虚客套话来做掩饰。“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一句,亦是在谦虚客套里有着自炫。
以上我们的分析只是将刘姥姥和王熙凤的人物语言孤立地看,但实际上,在这场戏中的人物语言,也表现出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且为以后埋下了她们情缘的伏笔。
前面我们说过,刘姥姥并非真不会说话,而是在特定情景下、面对特定对象时,她一时不知怎么应付。反过来观察王熙风,她的人物语言也具有特定的心理或潜意识心理:刘姥姥的乡下人的粗鄙、笨拙和实诚、廉耻,也在某个角度对了王熙凤的胃口。
为什么呢?因为王熙凤在她那个圈子里,有的只是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因此,刘姥姥的笨拙、实诚、廉耻,对王熙凤而言,从某种角度而言可谓是久旱逢甘霖,而这正恰好成了后面王熙凤和刘姥姥情缘的基础,成了王熙凤向刘姥姥“托孤”的重要伏笔。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刘姥姥和王熙凤的一番人物语言,的的确确写出了她们特定的人物性格,写出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中她们复杂的内心动机甚至潜意识,这种微妙复杂的人物语言,在相当的程度上,是作家完全从人物主位出发,细心揣摩人物心理、语言的结果。
如此复杂的人物性格及其语言,如此微妙的心理动机,作家自己完全没有出面进行任何分析、说明、叙述,完全就像一幕戏剧,让人物自己在那里说话、表演,但却把如此深厚丰富的内涵包括其中,使之具有味之不尽的余味,这种高超的人物语言艺术,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作家将“零度叙述”运用得炉火纯青的一个结果,当然,就像我们前面所提到过的,这也是曹雪芹天才最突出的表现。
下面我们再引出第十六回王熙凤在贾琏从苏州刚回来时的一番嘴舌卖弄:
且说贾琏自回家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事繁,无片刻闲空,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因房内别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
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见毕,端上茶来。贾琏遂问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凤姐的辛苦。
凤姐道:“我哪里管的上这些事来!见识又浅,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给个棒槌,我就拿着认作针了。脸又软,搁不住人家给两句好话儿。况且又没经过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点不舒服,就吓的也睡不着了。我苦辞过几回,太太不许,倒说我图受用,不肯学习,哪里知道我是捻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那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了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本事。况且我又年轻,不压人,怨不得不把我搁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天;我再四推辞,太太做情应了,只得从命,——到底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后悔呢。你明儿见了他,好歹赔释赔释,就说我年轻,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他呢。”
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我才见姨妈去,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刚走了个对脸儿,长得好齐整模样儿。我想咱们家没这个人哪,说话时问姨妈,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头子,叫什么香菱的,竟给薛大傻子作了屋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凤姐把嘴一撇,道:“哎!往苏杭走一趟回来,也该见点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她,不值什么,我拿平儿换了她来好不好?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时候,他为香菱儿不能到手,和姑妈打了多少饥荒。姑妈看着香菱的模样儿好还是小事,因他做人行事,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儿的主子姑娘还跟不上她,才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给他做了屋里人。——过了没半月,也没事人一大堆了。”
以上一段节选自第16回王熙凤与贾琏的一段夫妻私房话。我们先分析王熙凤的人物语言,王熙凤的性格特征我们用不着再多言。
此段对话有这样几个背景,一,贾家的大小姐元春被册封为贵妃,二,贾琏带黛玉回苏州奔丧月余回家,三,王熙风刚刚得意地协理宁国府大获成功。
我们再来看王熙风的这段人物语言,可谓是曲尽其微地表现出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中的人物心理:
第一,“国舅老爷好”一段,不仅表现了王熙凤一贯的好卖弄,也表现了此时她的兴奋。为什么“兴奋”呢?两点,一是贾家大小姐册封了贵妃,贾家、也就是她的夫家要更加大红大紫了;第二,俗话说,小别胜新婚,贾琏的回家,让王熙凤不觉有些兴奋。
再接着一大段王熙风向贾琏叙说了她协理荣国府的荣耀,这里,实际上是在用谦虚的方式向刚刚归家的丈夫来炫耀自己的能力,但不仅此,实际上也表现出前面我们提到的因为丈夫新归家带来的她的兴奋。
我们再来看贾琏的人物语言,在前面所引中,贾琏一共有两段人物语言,一段是“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段就是有关香菱的一段对话。
第一段人物语言表明,贾琏和王熙凤相比,其言谈远不及王熙凤,所以一般也不会在这上面和她较高低,此时小别回家,也只是顺着王熙凤的话路子,应付一下而已。
第二段,就更有讲究,贾琏的特点是好色,而且常常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这不,刚刚与自己年轻貌美的妻子小别,自然会一时激起自己的“性趣”,但是他旺盛的“性趣”,却首先是念念不忘的刚刚看见的美香菱,其言谈之间大有垂涎三尺的味道,充分揭示了他好色的本性;它同时还说明,他在自己“性趣”旺盛时,竟然忘了避讳自己的妻子,怪不得王熙凤当时就吃醋,当面就给了他一顿讥讽。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红楼梦里的人物语言,往往在看似随意的对话里,暗伏着人物的性格、暗伏着人物其时特定的心理动机,有些心理动机甚至还是潜意识的,可能连说话人自己都不十分清楚。
而且其语言调遣,多一分则太肥,少一分则太瘦,一切都恰到好处,一切都仿佛是从人物的心里流出来似的,而这,自然在相当的程度上要归功于作家对“零度叙事”的贯彻。
红楼梦中如此神妙的人物语言实在太多,本来单就我们的理论来说,我们上面的举例已经能够说明问题,但我们实在不忍割爱,就此作罢,试再举出一到两例进行分析。
过了一日,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到府里来,见了宝玉,唬了一大跳,问其缘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面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口内嘟嘟囔囔的,又咒诵了一回,说道:“包管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
又向贾母道:“老祖宗,老菩萨,哪里知道那佛经上说的利害!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就有多少促狭鬼跟着他,得空儿就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贾母听如此说,便问:“这有什么法儿解救没有呢?”马道婆便说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信女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儿孙康宁,再无撞客邪祟之灾。”
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说:“也不值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奉以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个大海灯。那海灯就是菩萨现身的法象,昼夜不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我也做个好事。”
马道婆说:“这也不拘多少,随施主愿心。象我家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太妃,他许的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乡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斤油;再有几家,或十斤、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也少不得要替他点。”
贾母点头思忖。马道婆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长的,多舍些不妨;既是老祖宗为宝玉,若舍多了,怕哥儿担不起,反折了福气了。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道:“既这么样,就一日五斤,每月打总儿关了去。”马道婆道:“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
说毕,那道婆便往各房问安闲逛去了。一时来到赵姨娘屋里,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茶给他吃。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见炕上堆着些零星绸缎,因说:“我正没有鞋面子,姨奶奶给我些零碎绸子缎子,不拘颜色,做双鞋穿罢。”
赵姨娘叹口气道:“你瞧,那里头还有块象样儿的么?有好东西也到不了我这里。你不嫌不好,挑两块去就是了。”马道婆便挑了几块,掖在袖里。赵姨娘又问:“前日我打发人送了五百钱去,你可在药王面前上了供没有?”
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赵姨娘叹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来上供,只是‘心有馀而力不足’。马道婆道:“你只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功德还怕不能么?”
赵姨娘听了笑道:“罢,罢!再别提起!如今就是榜样。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哪一个?宝玉儿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儿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
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起身掀帘子一看,见无人,方回身向道婆说:“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她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说,便探他的口气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了你们心里不理论,只凭她去倒也好。”
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她去,难道谁还敢把她怎么样吗?”马道婆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罢咧,暗里也算计了,还等到如今!”赵姨娘听这话里有话,心里暗暗的喜欢,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教给我这个法子,我大大的谢你。”
马道婆听了这话拿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别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些事?罪罪过过的。”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们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么?”
马道婆听如此,便笑道:“要说我不忍你们娘儿两个受别人的委屈,还犹可,要说谢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赵姨娘听这话松动了些,便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了?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人绝了,这家私还怕不是我们的?那时候你要什么不得呢?”
马道婆听了,低了半日头,说:“那时候儿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有何难?我攒了几两体己,还有些衣裳首饰,你先拿几样去。我再写个欠契给你,到那时候儿,我照数还你。”马道婆想了一回想:“也罢了,我少不得先垫上了。”
以上一段节选自第25回,在这一回里,曹雪芹主要通过人物语言将马道婆那种巧舌如簧的江湖骗子的骗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段人物语言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骗贾母,第二部分是赚赵姨娘,设计要和赵姨娘合伙干票大的。
第一部分相对简单,就是利用贾母疼爱孙子的心理来骗“香油钱”:其骗术和现在很多江湖医生(正规三甲医院也有江湖医生的)一样,一哄二吓三狮子大开口,同时还不忘拉上南安太妃等王公贵族来当个“托儿”,同时采用激将法,见贾母略一“思忖”,急忙降低条件,引贾母上钩。
第二部分则更要复杂也精彩得多,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们的人物语言能够将一件肮脏的交易说得像一桩慷慨的义举。一开始马道婆见机行事,和赵姨娘套近乎,再假装夸“环儿”,实际是戳到赵姨娘的疼处,然后又采用激将法,然后又假装为赵姨娘鸣不平……
就这样一步步采用诱敌深入的法子,将这桩肮脏的交易达成,同时还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如此兜兜转转的人物语言,将马道婆的江湖骗术以及歹毒的心机写得可谓是让人不寒而栗,句句都深入到她的心机。
但是,如此复杂的个性化的深度的人物语言,作者完全是采用零度视角完成的,作者自己没有出面直接评述、说明一个字,都是像演戏一样,让人物自己在那里表演出来。因此,这样的人物语言,特别具有蕴含,特别耐咀嚼。
红楼梦中类似这样的人物语言,是一种普遍现象,可以说不胜枚举。如果我们要把红楼梦中这样的人物语言,搞一个“人物语言集锦”,我们恐怕就要搞出三分之一本“红楼梦”来,限于篇幅,我们就不再举例说明。
最后我们补充一点的是,红楼梦中的人物语言,很多都是大型人物对话,都比较长,像我们上面列举的例子即是。
但是有时它也很短,但依然可以达到“一语传神”的地步,例如红楼梦里有一个人物贾敬,在里面只有一句通过仆人转述的人物语言“只求你别来烦我”,就把这个一心修炼,不问尘事的人物的神貌写了出来。
又如里面的人物玉钏儿,在里面也只有几句人物语言,但是却将玉钏儿酷似其姐的大气、不拘小节的性格特征写了出来。其中一句是“叫我哪只眼睛瞧的上”。
一个女仆,敢对自己的年轻主子说这种话,孤立地看很不合常理,但正是这句人物语言,一方面写出了宝玉在家里一贯的被娇宠,另外,也说明在她的姐姐被撵跳井后,宝玉始终觉得有愧,因此对她的妹妹玉钏儿处处爱护、处处谦让,才会有这句似乎离奇的人物语言。
玉钏儿这句人物语言,既折射了金钏儿那种开朗的大大咧咧的人物性格,也表现了玉钏儿酷似其姐的人物性格,也折射出了宝玉对玉钏儿的体恤和对金钏儿的追怀。仅仅一句人物语言,就具有如此深的内涵。
此外,还有许多人物,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能揭示出人物的性格,例如在第八回,里面的重要人物晴雯出场的第一段人物语言:
……晴雯先接出来,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扔下笔就走了,哄我等了这一天。快来给我写完了这些墨才算呢!”宝玉方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门斗儿上的。我恐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天,这会子还冻的手僵着呢!”宝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渥着。”便伸手拉着晴雯的手,同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就这头一段似乎随意的人物语言,就鲜明地揭示了晴雯的人物性格,甚至她整个的音容笑貌语言声口也都在其中了,甚至她与宝玉的那种平等关系、以及她对宝玉的爱恋以及宝玉对她的喜爱也都可以从中看出来。
《〈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辨析》,谭德晶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
总之,红楼梦中的人物语言,是一种神一般的存在,几乎每句对话,都有人物附体的感觉,它们既能揭示出人物性格,又能传达出人物心理,甚至窥入人的潜意识,是整个红楼梦中最辉煌的部分,而这一切,都与曹雪芹不知何故,几乎天然地采用了最好的叙事方法有着紧密关系,其真可谓是“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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